ETH最受欢迎的设计课教授退休了——Peter Märkli的建筑实践、研究和教学
“我觉得特别腐败的是,论文写了这么多,却几乎没什么观点与主张。”
“要去问年轻人:你的设计考虑是习俗使然,还是自主决策?”
“现在的欧洲到处都是充斥着建筑技术的玻璃房子,它们非常容易设计,也容易建造,但它们对公共空间毫无贡献。”
“我们的任务是在建成环境中继续建造,而不是去试图创造社区或是决定城市该长成什么样。”
“我觉得'发明'这个词很糟糕。当今世界,有太多人一旦做了点事搞了点创造就自诩开创者。我们必须要打破这样的思维习惯。”
Office Building of Synthes, Solothurn, Switzerland © Hochparterre
本文为全球知识雷锋第27篇讲座,
文章整理自2012年Jan Scheners和Heleen Herrenberg(来自荷兰埃因霍芬理工大学TU Eindhoven)对Peter Märkli的访谈,Märkli教授于2016年从ETH建筑系退休。
本文由华南理工大学张涵同学根据视频翻译整理,ETH硕士毕业生程博协助翻译并作序推荐。
记录者:张涵
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本科在读(历史建筑保护方向)。
推荐人:程博
毕业于同济大学与ETH,瑞士建筑师与工程师协会SIA注册建筑师。『丘建筑设计』(www.hilarchitects.com)合伙人。教学研究机构『建筑工房』联合创始人。独立建筑刊物『Der Zug』编辑部成员。
主讲人:
Peter Märkli
Peter Märkli,瑞士建筑师。1953年出生于苏黎世,1972年至1977年在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ETH)学习建筑,2002年至2015年任教于ETH,期间一直在苏黎世生活和工作,作品也大多在瑞士境内。其作品常呈现出雕塑感,朴素、克制却饱含力量,与他的人格和教学风格一样,平静而又坚定有力。
推荐语
本文由ETH建筑系硕士毕业生程博推荐
Peter Märkli 教授在 2016 从 ETH 退休,执教十余年期间,他无疑是最受学生爱戴的老师。ETH 建筑系设计课的选课系统按照学生所在年级来分配权重,高年级的学生相对低年级学生在选课排位中拥有绝对的优势位置,而历年来,都几乎只有毕业前夕的学生才有机会得到 Märkli 的点拨。
他喜欢穿驼色的风衣,抽自己卷的烟,期末评图结束后,总会拿出自己收藏的威士忌与学生们共酌。有他评图的日子,没选到课的学生也会设法在自己评图的间隙来旁听一段,而他从无例外,总是从清晨一直评图到深夜。为了节约时间,他常常不去吃饭,只是喝一杯助教老师带来的浓缩咖啡。
他带的学生作业大多看起来很朴素,几张A0图幅上,往往大部分由线图为主,还时不时有手绘草图——草图是 Märkli 最推崇的设计工具,看似歪歪扭扭实则对表达意图最为直接与精确。渲染图是极少出现的,更多时候的是大比例尺但不过分施以粉黛的住宅模型,以及模型照片。当然,最重要的永远是场地模型上反映的城市设计。
初次看到他学生作业的人或许会不经意就径直略过,就像大部分无心的路人不会在他的建筑面前驻足。但只要他一开口,所有在场的人都会凝神聆听,他的评语,有一种透着肯定的平静,温和又直入人心,也像他的建筑一样,从不张扬,但有着跨越时代的厚重感。
写于 2005年的一篇文章中对 Märkli 如是评价“苏黎世建筑师 Peter Märkli 对于许多人来说是个陌生的名字。他的作品,他的思想及他的人格却让他成为瑞士当代最重要的建筑师之一...... 然而即便他在媒体具有更高知名度,他也会被界定为一个局外人、独行者、艺术家,在时代洪流之外、以退回自我的方式工作。这或许是因为有些媒体更青睐易于起效的个人崇拜,而非艰涩的建筑评论,同时也更因为他的建筑、设计和竞赛方案是如此地不同于当代的建筑生产,甚至不存在可比性,完全自成一体地存在。然而这种独在(Allein-Sein)在Märkli 处并不是一种自我呈现,而是由当代建筑中普遍的内容真空这一外部参照所决定。因为Peter Märkli属于我们这个时代里的这样一类小众建筑师,为了创造美,他们在建筑中寻求普遍-恒定性,而不是自我-排他性。”(Christian Inderbitzin, Robuste Schönheit (坚实的美) )
这段十分精准的总结,道出了 Märkli 与这个时代的刻意维持的距离——刻意地拒绝潮流与时尚,而充分向经典致敬与学习。而 Guston 所说的时代的迷失感,也与 Märkli 的思想遥相呼应:
I do not see why the loss of faith in the known image and symbol in our time should be celebrated as a freedom. It is a loss from which we suffer, and this pathos motivates modern painting and poetry at its heart. —— Philip Guston (1958)
他的建筑也凝聚了德语区建造文化的精髓,从建造城市到建造门窗,建筑师倡导的核心价值——公共性,城市性,空间品质、生活方式——通过思考的密度而凝结在每个细节 。在告别演讲末尾,他告诫在场的学子——建筑师必须怀有投入与奉献的心态,不被金钱所挚肘,才能生产出动人的建筑。
“The Swedish architect Peter Celsing has written: 'Our understanding of a nebula is dependent on the different concentrations of the stars and their light strength, their literal brilliance. In the same way, one can understand the surrounding environment, the cityscape, an interior or the artwork as a force field that exists under these various objects' influence and their rays.' From the siting of a building within the city to the placement of a window within a facade, the cultivation of this web of complicity represents the central concern of Peter Märkli's practice.”
—— Ellis Woodman, Complicities, in Märkli, Everything one invents is true.
访谈整理
建筑师在时代中的自我定位
坚守建造艺术(Baukunst)的阵地
我的事务所只会做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我的意思是,为了能以理想的方式工作,我们必须认真考虑团队的规模——我们永远也不会变成大公司,而是一直保持10-12人的规模。一个比较小的规模保证了我们可以不把建筑设计的成果只看做概念(Konzept / Concept),而是作为建造艺术的整体性设计,深入到建造层面。而建造本身又是一个具体场所的城市设计的体现。(事务所的小规模)可以保证事务所内部可以有充分的时间来高强度地研究处理这些问题。
当下这个时代,建筑物理和其他学科相关的讨论都对建筑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与60年代的经典现代主义不同(注:70年代能源危机使得建筑的能源问题成为建筑学科的热点问题),和Palladio(Andrea Palladio,1508~1580)时代也不一样,对建筑师而言那种时代形势是非常优厚的,彼时建筑和工匠的任务都更简单——Palladio的房子里没有储藏室和厕所——而今天我们需要面对这些所有的问题。比如在住房项目里面,建筑构件不再由内到外或者由外到内,而是在中间被保温层分隔。如果我们不想失去建筑学(Architektur),特别是如果我们不想失去建造艺术(Baukunst),我们必须接受这些事物。
现在的欧洲到处都是充斥着建筑技术的玻璃房子,它们非常容易设计,也容易建造,但它们对公共空间毫无贡献。因为它们没有感官性 (Sinnlichkeit / Sensuality),没有造型(Gestalt,这个概念与传统雕塑艺术相关),也没有为视觉而设计的细节,它们就只是一些简单的外壳,无法提升公共空间的品质。
Märkli, Office Building Picassoplatz © 程博
Märkli, Schulhaus Im Birch © 张峰
Märkli, La Congiunta © 程博
回溯历史,方可认清现实
就我的经验而言,在瑞士,人们对于通识知识的掌握非常匮乏,很少有人回溯历史。如果以我个人的情况为例,我在历史中学习,而我想的和画的东西又都是面向未来的,所以我常常不知道一天当中我有多少个小时是活在当下的,我在学校出现的时间也十分有限。所以到底我有多少时间是完全活在当下的呢?当今世界,一个人一旦做了些什么事,或者说发明了什么东西——我觉得(发明)已经很糟了——就号称自己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人。我们必须要打破这样的思维习惯。
对历史有所了解的好处是,你可以在历史中选择你的朋友,不管他们是不是在世。你可以在那里为自己寻找方向。关于“创造”的话题,Gertrude Stein有一本很好的小书叫做What are masterpieces? ,在这本书里她引用了Picasso(Pablo Picasso,1881~1973)所言—— Picasso说他不总是知道是谁影响了自己,但重要的是他知道不是他自己影响了他自己。如今人们不再提及来源,他们不谈及这些来源(对自己)的影响。这是最为糟糕的事情。
夺回自主独立思考的勇气和能力
科学正在堕落。在德国,一些拥有所谓博士头衔的政治家被迫辞职(注:因为涉及到论文造假)。我觉得特别腐败的是,论文写了这么多,却几乎没什么观点与主张。每一篇论文其实都再说同一件事,只是这一件事被拆成了四件,这样就可以出版四篇论文而不是只有一篇,而有四篇论文你就可以在大学里拥有一个教席了(注:教席Lehrstuhl是大学的一种教学单元)。如果你只有一篇论文甚至一篇都没有,你是不可能得到教席的。我建议学校不要去数发表论文的数量,而是去关注就职者的内在的品质。没人对(论文的)数量感兴趣。
自主性(Autonomy),公民的勇气以及独立思考的能力,这些都需要我们努力重新获得。否则我们就只能自说自话,然后写一堆文章出版物塞满电脑。这是极其与生活违背的,我们应当从这些条条框框解放出来,面对一个事物时清晰表达我们感兴趣与否。
建筑教育
建筑观的初步建立
首先人们必须明白,由于在政治党派间缺乏讨论,也缺乏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年轻一代所处的社会环境将会越来越统一化。你首先要做的就是要让他们打开心扉,你要问他们:“你所说的设计考虑是习俗使然,还是你自主选择后的决策?”你可以让他们注意到这些问题,我觉得除了专业学习外,这些问题也非常重要。因为我记得很清楚,我是从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开始在ETH(Eidgenössische Technische Hochschule Zürich,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开始学习建筑的,所以我只要求他们,选择自己内心的东西。
学习的路途是刚起步,但是情感是每个人一开始就都有的,也不需要额外付出,因为这种感性的智慧是与生俱来的。当然,之后他们必须将这种感性与一些理性的东西联系起来,但无论怎么说他们的感性智慧已然存在,你需要做的只是帮他们释放出来,这样年轻人就不必费力地寻找其在时代当下的位置,去盲目担忧:“世界上另一端人们创造了什么新东西,我也得创造什么更新的东西。”这种担忧会让年轻人陷入一种困境。
他们必须搞清楚未来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以及他们未来想达到什么目标,也许这意味着与当下割裂,或许是与当下有所冲突,谁知道呢?但你必须允许这些尝试和思考,否则什么都不会发生。这一部分的教育是让每个个人思考自己与社会的关系。
捕捉时代的精神
如果我可以给如今的大学提个意见,我建议将设计课作为主要科目,同时还有一些像城市规划和建造等紧密相关的课程,然后其他就都是关于人类文明的历史课。在课上要讲,热那亚的府邸们的存在不是因为某个建筑师决定要建造一个(府邸类型的建筑),而是因为在意大利的那个时期,热那亚商人在全欧洲进行着商业活动,与荷兰西班牙法国进行着贸易往来,从而变得富有,这是他们在那修建宫殿的原因,这与Palladio设计的别墅,或者是圣彼得大教堂是一回事。
总会有一个社会动机,一些强烈的需求。这些社会动机和需求让你知道你生活在某个特定的时代。它们引导着人们活在当下,引导着人们通向世俗生活……于是人们在中世纪通过高耸的哥特建筑打破了水平的街道格局,那不是某个帝王的美学上的决定,而是一种对于生活感受的表达。通过建筑,通过绘画、音乐等等,你总是在表达一种生活的感受。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前提是我们必须允许追求感官愉悦,并承认生活不只是工作。
热那亚府邸 © Wikipedia
Palladio, Villa Badoer © 程博
圣彼得大教堂 © Wikipedia
有价值的“错误”和“矛盾”
我绝不会追求完美。我们总是在趋近我们的想象,正是因此我们才会不断前进,否则我们就会躺在床上说我们已经成功了。我会接受这样的事实:你永远都不会达到你的理想,生活比你的理想复杂的多!
因而一个年轻人可以构建一个精彩的故事,即使其只有三点要素,因为他所做的是百分百可以被感受到的,其中可以存在错误——如果整体上是对路的,谁又会在乎几个小错误呢。但如果整个东西是脱胎于陈旧的畏首畏尾、或者是十分商业的角度、或者是为了安逸而导致整体上毫无建树,那就很无聊了。但是错误从来就不是无聊的,错误总是与一些东西紧密相关,错误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
我不喜欢那些似乎”一切皆在掌握”的项目。我更喜欢那些有点奇怪的和犯了些错误的项目,那些冒险的和真的在探讨某个问题的项目。我也有一些很有才华的学生跟我说,“我不可能得到这么高分!”然后我告诉他们,“不,这是你应得的分数。因为错误变得清晰了。”能把错误暴露的如此清晰,说明你在一个很高的水平上进行探讨与决策,这是很棒的。
在艺术中,矛盾(Wiederspruch / Contradiction)有时是件积极的事,我是从Goethe(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1794~1832)那学到的,而不是从ETH。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懂。在他的Italian Journey里,他对一座他看到的文艺复兴建筑表达了欣赏。他提到了Palladio,并指出(那座房子)是一个矛盾:在一个住宅里,Palladio选择了本来源于宗教建筑的、最大程度的开放性结构柱列,然后因为住房需要庇护,又把柱子之间的空隙用墙壁填了起来,进而又在墙上开上窗子。整体上这的确是一个巨大的自相矛盾。而Palladio把这一切造起来的状态又棒极了,这就足够了。许多事物都是这样产生的。(注:歌德所描述的是圆厅别墅 Villa Rotunda)
Palladio, Villa Rotunda © 程博
草图是建筑师必不可少的工具
还要聊聊一种新的绘图工具:计算机。必须要强调这是一种绘图工具,而不是生活和想象力的替代品。铅笔和纸是非常经济便捷的。在某些情况下,比如说当你在电车上、在咖啡馆里或者在床上,计算机不总是在手边,这个时候如果你没有纸笔就没法工作了。我总是想要它是被(手)画出来的。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工具了——我们用简单的几根线就能绘制出景观的大致形态。我们绝不应该丢失这一能力。另外,在与各自不同的学生们交流的经验,当一个学生妙手偶得时我会十分开心。这一情形往往发生在仔细阅读草图时,我会说“你怎么没看到这个呢,这明明是自己画出来的。”他们会在突然之间受到一些启示,这可以帮他们上一个台阶。
教育者的态度
我会跟学生说很多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们不可能全都一下子理解的了。但记忆是这样运作的:在一个人被激发出兴趣的时候他就会记住某个东西,这个东西存在于他们的头脑中,工作四年之后的某以天他会突然想起来,啊对呀,老师之前说过这个问题!我现在懂了!这颗种子必须被提前种下,它总有一天会生根发芽,但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必须一步一步地来。
建筑的语言性
从语言到建筑语言的类比
上小学的时候大家都会学语言。一年级的时候,你会因为把A躺倒了写而被留堂。你必须按照老师教的写成“A”,并且将它念成 /ei/ 而不是 /bi:/。这样年复一年,到中学的时候你已经可以读文学作品了,虽然你可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理解了那些作品,但你至少可以阅读了。而且与说一个纯粹描述性的句子,像“我要这个面包,一千克白面包”这样的句子不同,你开始可以用语言表达情感了。
而后我开始了作为建筑师的专业学习。再一次的,我又要从零开始。那时我还没有形成任何关于这个专业的认识,换句话说,我赖以认识这个专业的感官:我的眼睛,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得到训练,所以我是从零开始的。我彼时对颜色一无所知,尽管我知道这世上有红色和蓝色,但我不知道如何在我的专业中使用它们,我还没有掌握这门“语言”,所以我得彻底从头学起。
在前辈们和学校的帮助下,我渐渐的开始能抓住重点,我开始能够理解各个时期简单的房子,只是很简单的那些。对于一些个人的语汇比如说Mies(Ludwig Mies van der Rohe,1886~1969)和Corbusier(Le Corbusier, 1887~1965)的,开始的时候我必须花很多时间来理解它们,我(很早就)见过了他们的房子,但我并没有真的理解它们。
语言的准确性、社会性和表达力
我拒绝一切过于个人化的语言。比如说在一个项目中,建筑师选择了用圆形平面来做一个住宅,然后在里面造了厕所而不是洗礼池(注:潜台词是,圆形的平面历史上一直是宗教建筑的形式)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认为这是形式主义,毫无内容可言。所以你就可以理解哪些语言我不能接受,哪些可以。这就是我们(建筑学)现在的主要问题,你必须要告诉年轻人:语言不是随意的。这非常的重要。
举个例子,Libeskind(Daniel Libeskind,1946~)为柏林犹太人博物馆(Jewish Museum Berlin, Berlin, Germany)发展出了一套出色而特别的建筑语言,但其实这是一个特例,所以后来当他在伯尔尼一个购物中心(Westside Shopping and Leisure Centre)的设计中再次使用这套语言时,情况就非常糟糕了。我不是说这样就一定比那样好,我是说你选择语言时要自知这语言是准确的还是随意的。不明就里的媒体与群众以为这就是原创,但其实这恰恰是原创的反面。
这就是我们正面临的现状……我们未来的任务是要在已建成的环境中继续建造,而不是要创造全新的社区或是去试图决定一个城市应该长成什么样,这根本不存在。所以一个人必须建立一套好的评判标准,解答这些问题都是需要时间的。
Libeskind, Jewish Museum Berlin @ Wikipedia
Libeskind, Westside Shopping and Leisure Centre @ Wikipedia
与此同时,你必须在社会中为自己找到一个定位,你不能只是创造某种自说自话的美,建筑师应对社会与未来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因而关于建筑的语言性,我开始研究、观察、试图理解与找寻那些可以与周边建筑友好相处的事物,它们从不在自我表达上有所局限——这一点是我从历史中所学到的——每个时期(建筑)都可以表达其时代的生活面貌,同时也不忘与周边的建筑形成邻里关系,并且这种邻里关系是人们可以理解的。
所有艺术都是一种表达
我们的专业有特定的特点,我对雕塑和绘画都有了解,或许对电影也有一些,加上我还可以读书,这些对我的专业都很有帮助。我认为所有的这些都不是上帝的赐予,也就是说,与山川,针叶树以及你们荷兰的大海不同,所有这些都是人类发明了来相互交流的。换句话说,你需要约定俗成的语言,而不是个人的语言。如果我现在开始说一些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那你肯定要停止采访了,因为那样我就是在做一些没有人能理解的事。
所有的这些艺术门类都是人类发明的,他们可以用以表达一些事情,绘画和建造艺术都属于这些艺术门类。你不但可以用言语说话,你还可以用建筑说话,当然也可以用绘画、用文字。于我而言,我觉得说它们遵循不同的原则是不准确的,或许近年来它们变得更加不同了,但所有这些艺术门类的基础都是相似的。
你的天赋在哪,或者说你的天赋不在哪,这个问题决定了你选择哪个作为职业。比如说,调色以及画人物对我来说很难,那么即便我觉得这些工作很有吸引力,我也实在做不好。我喜欢抽象的线条,纯粹的线条,所以我选择了一个符合这条件的专业。再比如,演奏乐器对我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我觉得一只手这样做而另一只手那样做(比划着弹钢琴的样子)实在是太难了,简直无法想象……所以你必须做出选择:这就是适合我的语言。
从别的艺术学习表达——以绘画为例
在瑞士我们有一本叫杂志叫Werk, Bauen und Wohnen,如果你去看看这本杂志战后的刊本,你会发现我刚提过的这些艺术门类:建筑、雕塑、图像艺术、绘画和应用艺术等,那时候他们都平等地被展现,但现在只有建筑了。建筑师们只从建筑中学习是不对的。我从绘画和雕塑中学到了很多,我可以将我学到的转化到建筑上。
Henri Matisse, The Painter and His Model , 1916~17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观察Matisse(Henri Matisse,1869~1954)的一幅画(译注:The Painter and His Model , 1916~17),那副画是以很传统的方式构成的:一个房间,有一个窗户,窗户的左边有一个模特和一个画家,有地板、墙壁、天花,还有打开的窗户——空间的组成是传统的。我看了这幅画不下十次,大概就是在第十次我终于理解到了一些东西:在主体要素窗户旁边画家用了黑色,窗户当中的光线通常是最强的 ,所以他使用了黑色以表现背光,他画了他看到的东西;之后黑色从地板,经过窗户,延伸到墙上。在挂毯画当中他做了同样的事情:挂毯的装饰延续到了墙上。当我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房间对我来说还同样是那个房间,但现在我会时不时将本该用在地面的材料用在墙上,这为我在材料使用上带来了极大的自由。在空间与比例都是相似的情况下,如果你知道这样的方法,你将源源不断的获得新的空间效果。而这些我并不是从建筑学学到的。
但与绘画相比,建筑也有其不同的地方。在传统的绘画当中,画家们通常要选择画的尺寸,要制作一个画框,在这个画框里面他可以完成他的小世界。所以在博物馆里面你可以看到相邻着的各种不同的小世界,画框将这些不同的小世界区分开。但作为建筑师,我们所有的工作都在周边环境中进行,面对地景,面对城市中的周边邻里。我们没有画框。对于我来说这就是主要的区别。
建筑师的职业修养
Märkli职业成长的关键领路人
在苏黎世,在我还很年轻又没有经验的时候,我非常幸运的遇到了我的物理老师。虽说我的物理很差劲,但他是个很大度的人,他让我去找Rudolf Olgiati(注:Valerio Olgiati的父亲),他告诉我应该去那看看,事实上他自己对建筑也很感兴趣。之后在苏黎世我又看到了Josephsohn的雕塑作品,那是在Tages-Anzeiger报纸上的一篇Paul Nizon写的文章上,那些雕塑作品吸引了我。所以到最后我的导师有Rudolf Olgiati,Josephsohn和ETH,他们都比我年长得多,他们教了我太多,以至于我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全部消化,不过我确实学到了很多。
Hans Josephshon In Workshop © JADE MELLOR
Hans Josephsohn 作品, Kasselhaus Josephsohn at Sitterwerk St. Gallen © 程博
Rudolf Olgiati
Rudolf Olgiati, Haus Palmi
向经典学习
Palladio是如今还在向我们展示实践建筑学的少有的建筑师之一。我对他感兴趣并不只是因为他在艺术史当中的地位,更主要因为他极为经济地创造形象(Gebilde)的方式,从物料的角度到建造艺术的角度均是经济性的。他并不建造所有的元素,而是影响你的视觉:在那些本该出现某些元素的地方,他替换以引导视觉的记号,观者会自行脑补惯有的建筑元素,这当然是更加经济的方式,他的房子不是为最富有的人建造的。(视觉要素)是他的材料。过于自成体系的古典主义,对我没有什么影响。我认为Palladio是一个非凡的建造艺术家,极为智慧,也十分实际,我认为这很棒。显然,我们需要向年轻人解释这一切,不过我们也得和年轻人一起从头开始……
我觉得这一切跟数学很像,如果只是接受形式,将自然科学当做理所当然的事实来接受,你就忘了这些所谓的事实在历史上已经被改变了多少次。当你自以为对某事彻底理解了的时候,这件事将不再有活力。为了对事物有更好的理解,你需要接受教育,但你也必须问一些诸如“是什么”和“为什么”的问题。这非常的重要。
Palladio Villa Poiana © 程博
(注:Palladio 在这里以极为精简的浅浮雕的方式勾勒出惯用的神庙立面母题的体量。)
Palladio, Plan Basilica Palladiana
来源: Wikimedia Commons ,作者D'Agaro, 1968
Palladio, Basilica Palladiana 立面局部
来源 Wikicommons
出自 Charles Herbert Moore, Renaissance Architecture
(注:在更为著名的维琴察的巴西利卡项目里,老建筑不等距结构柱之间,Palladio加入等宽的圆拱门洞来创造视觉的均衡)
自由
......我从很多东西中解放出来。在一个住宅的设计中,我脑子里有用两个浮雕的想法,然后我设计了柱子,重新测量了浮雕后发现浮雕比柱子粗。我那时候还很一根筋,觉得建筑的柱子必须和浮雕一般宽,那就得把整个房子的比例依此改一遍。当时已经画好了1:50的图纸,我就挨个把数值都调了一遍。又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雕塑和建筑元素不必尺寸一致,但你得做些动作来整合两者,这个整合的过程恰恰是令人感到兴奋的,由此(建筑)会越来越丰富。
比例(Proportion)的重要性
(于我而言)建筑设计就是对于结构以及其比例的设计。假如我花一个月计算整个房子的比例系统,在10到5厘米的比例上进行研究,难道总包会有所异议吗?(注:在瑞士德国的建造体系中,工程总包 Totalunternehmer 越来越受到大型项目开发者的青睐,因为其项目整合管理方面特点而对工期控制、造价控制、质量保证等方面具有很大优势,在工程总包体系中,建筑师与总包签订合同,因而话语权位于总包之后,设计中往往会受到经济性因素的挚肘)这里我是完全自由的,因为这与钱(造价)无关。这为我带来了稳定性。即便在建造过程当中出现了一些小错误,整件事情也不会四分五裂。相反,如果你要求一个接缝100m长1cm宽,达不到你就要砸掉重来,那你就输了,(注:这与真实世界里的建造误差不兼容),而且这样的要求与艺术风马牛不相及。
设计的过程起始于草图,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那非常困难。有了草图后,就要用尺子量,我就问助教到底怎么确定精确尺寸呢?刻度4或者刻度5(对于这个草图)好像都可以。那时候ETH有一些真空,学院里关注政治的、语义学的等等 ,人们不讨论关于尺寸的问题。当时有一个答案是只用整块砖(寻找模数),我就想这算是什么道德呢,我可不感兴趣,我们明明可以把砖切小的……反正那时候是没有答案。我就在学习之余开始研究比例,因为如果要进行武断的决定,或者是有无数的可变选项,我都会很不安,我一定要找到准确的数值。
慢慢的我发现了黄金比(Golden Ratio)和三角控制比(Triangulum),还有达芬奇的这个维特鲁威人。我将我自己的手臂放在拐角处,结果那个圆真的经过了那里。我仔细观察这些事情。有时候我向学生们展示这些,这些关于比例的画,后来我将这个小人应用在这里,他只是作为一个工具。如果这个圆经过了这些点,那么你必须这么建造它。垂直平分线,对角线平分线……中心在这,交点在那……我意识到在这个非常基本的图形里面,黄金比例和三角控制比在毫米级别的误差上同时存在着。有些艺术类出版物与研究,要么是关注于黄金比,要么是专注于三角控制比,然后我发现其实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基本形,我选择了这两个基本又重要的比例作为基础,计算所有的东西。
多年以后,我发现这两种比例都包含着八等分:黄金比例是八分之五,三角控制比是八分之七,所以当工作室来了新的同事时,他们首先要学习的是创造八等分,十六等分,三十二等分,六十四等分……你会发现,其实就是都被二的倍数分割,所以可以除尽无余数。
当一个雇员有了关于正确比例的基础之后,他就可以按照这些原则一步步的工作,可以算出像正确的门的尺寸之类的事情。所以当我们一起工作时,我们不会让不同的东西折衷地混杂在一个建筑上,你会看到一种整体性。掌握了这个关键你就总能得到正确的尺寸。这就是为什么其实电脑非常适合我:虽然我自己不会用,但我总能输入精确的数值。
Peter Märkli 绘制的比例图纸,籍由建筑进深32米这一数值求解了三角控制比(此处为7/8)与黄金分割比,和近似数值的不同,几何法是精确的.
Hauptsitz Synthes in Solothurn von Peter Märkli, Werk Bauen Wohnen 2014 06
如果没有这样的计算和模度体系,我就只能画一些设计草图,但并不能真的建造一个房子,因为我不知道这里该是175.5还是176,而我们的平面中有上百个的数值。这就意味着当我们接到一个新项目时,我总是要寻找到一个基础尺寸,那可能一个是高度,可能是长度或深度。我总是需要这样的东西,这非常花时间。
和Palladio不同,我们今天要应对建筑法规和狭小的地块,但只要你能够找到基本尺寸,你就能够完成它们,你可以建立一个基础的度量系统。这正是其有等级性(Hierarchical)的地方。我认为钱的问题基本不重要,我可以很低造价完成,也可以用昂贵的材料建造,但最核心的东西始终在那。相反如果造一个庸俗的没有比例可言的房子,然后用金子包裹上,我会觉得这是世上最悲哀的事儿。这就是所谓的等级。
我们刚所说的这求解比例的系统,不是设计本身,只是一个帮助我们寻找数值的工具,因为我们彼此用数值来交流。当事关数值与比例的时候,我们从不表达阴影与材料,而仅仅在这最为简单的单线条之中,你就能感觉到:这将会是个好房子。
记录者结语
在翻译和编写此文之前,Peter Märkli于我而言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名字,除了个别情况下的提及,学校里一般的课程或讨论中都少有谈到这位建筑师——即便ETH这所学校以及瑞士建筑正被越来越多的人熟知。Märkli教授曾在ETH任教了十年,并一直坚持建筑实践,通过了解他的作品、研究和教学,我们对ETH,对瑞士当代建筑,对作为一门艺术的建筑都能略有把握。
此次工作对我的建筑观甚至世界观的影响是巨大的,让我对“建筑”、“艺术”、“美”、“比例”、“(建筑)语言”、“潮流”、“创新”、“建筑与技术”等等似乎老生常谈的词语和话题有了新的认识和思考,开始重新审视许多日常可以见到的建筑现象甚至社会现象,并不断反思自己之前的思考和设计,获益匪浅。
出于内容连贯的考虑,本文对原访谈内容进行了重新的排序和整理,并有些许删减,若想获得更完整的原始内容,请参考原始采访视频 Peter Märkli on Education Research and Practice in Architectur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dcU8ZGKZkk&t=914s
另外,本文的成文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程博学长的帮助。原访谈使用德语,本人才疏学浅,翻译时基本只能依靠英文字幕,多亏程博学长不厌其烦的帮助修正,才最终让本文能够成形。同时要感谢清华的连晓刚学长为我定下此题,感谢清华的项轲超学长对本文结构提出宝贵意见,还要感谢清华的周榕老师、ETH的马熙捷学长和清华的李思遥学姐提供的各种意见和帮助。
希望大家能够读的愉快,有所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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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作者介绍
张涵,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本科在读(历史建筑保护方向)。
程博,毕业于同济大学与ETH,瑞士建筑师与工程师协会SIA注册建筑师。『丘建筑设计』合伙人。教学研究机构『建筑工房』联合创始人。独立建筑刊物『Der Zug』编辑部成员。
『丘建筑设计』实践从2012年开始于瑞士,于2017年在国内成立。策展的“亚热”巡展是华南地区近年来少有的独立实践建筑师联展,并在华南地区业主圈、学界内受到广泛关注。更多作品请关注www.hilarchitects.com
『丘建筑设计』部分作品
深圳福田中心区实验剧场改造(在建)©丘建筑设计
高屋 深圳蛇口港文化服务设施©丘建筑设计
上海美术馆东馆竞赛方案(优胜奖)©丘建筑设计
『建筑工房』是创立国内首个专注于建筑设计工具及方法论的独立研究型组织,并于同济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华南理工大学等全国高校巡展。
『建筑工房』教学成果
外滩美术馆改造©建筑工房2017
修道院公寓改造—画家工作室©建筑工房2017
青旅©建筑工房2017
《Der Zug》是由一群正在或曾经求学于欧洲德语区的年轻人发起并创办的一份民间的建筑学杂志,不定期以电子刊物的形式于网络发行。刊载内容以德语区乃至欧洲范围内的建筑物、建筑师介绍及建筑教育、理论、历史为主,设有“教育”、“历史”、“译文”三个固定专栏,并尝试以“专题”形式对特定主题进行写作和讨论,以期对德语区乃至欧洲建筑学有更全面深入的观察和理解。
《祛魅预制建造》一文曾对 Märkli 的苏黎世 Bleicherweg办公室改造项目做过分析,刊载于 Der Zug vol.4 “建造思辨”专题中。
11月底-12月初 Der Zug 杂志在上海举行新刊发布及系列讲座交流活动,欢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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